姆 妈 小易子 2021年3月4日美东时间晚上7点(北京时间3月5日早上6点),我正在位于美 国东北部尼亚加拉瀑布不远的家中网上批改作业。突然,微信上“当”的一声, 我即刻停下来,拿起手机一看,是老家湖北公安县的小弟发来的短信: “大哥:姆妈今天早上去世了,……” 我楞了一下,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,妹妹视频过来了。她带着哭腔:“大哥, 姆妈刚刚走了,……” 小弟短信里的“姆妈”二字,妹妹那地地道道的“姆妈”称呼的公安话乡音, 让我觉得又陌生而又熟悉,竟然一下子没有完全理解他们报告的消息的内容--- 多少年了,我们随着自己的孩子的长大、成家,我们也跟着称呼“奶奶”了;即 使在微信短语交流中,也用上了书面语“母亲”称谓。 停顿了一下,我才完全清醒:姆妈---我们的亲爱的妈妈,去世了;我再也 没有机会见到她、没有机会喊她一声“姆——妈”、没有机会用浓浓的乡音叫她 一声“姆妈”了!(在我们家乡话里,那个“姆”的发音仅仅是其声母m的阳平 声调,“妈”是去声,合起来发音m2ma4。) 这噩耗即突然,又在预料之中。 母亲患病很多年了;最近一两年,情况变得越来越不妙。我原计划上一年暑 假回国,结果新冠疫情爆发,就不得不放弃了。幸好现在微信通讯交流方便,可 以即时知道她的生活片段,不时地还可以通过弟弟妹妹与她视频。 去年,母亲的病情一度恶化,不过到了今年春节,情况看起来又好转了一些, 我暗想这样下去,拖个一两年,等到新冠病毒消失,我还有机会回去见她一面。 唉,没想到,今年这春节过了不到一个月,她就走了。面对这全世界范围的 封关断流,我只好远隔千山万水在异域他乡暗洒泪水、遥寄哀思、追忆回忆她的 艰难一生。 母亲出生于一个小商人家庭,六个子女中,她排行第三。在她小的时候,家 道开始衰落,再加上旧时固有的重男轻女风俗,她没有机会接受任何识字教育, 一辈子连她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。在她刚刚长大、中国政府政权变更的前夕,一 场大火,将那个小商人的家业全部烧光。她虽然因此在政治上幸运地成了贫农, 但却没有任何生活的本领:不识字、无技能、当然不会做农活。 她十八岁那年,嫁入一户更加破落的农民家里。婚后不久,丈夫就参军加入 位于大连附近的陆军部队,这一聚少离多就是十好几年。她的婆婆是个标标准准 的传统农家妇女,除了任劳任怨维持全家的生计外,还靠着她精湛的织布手艺来 弥补家用。看到刚娶进门的媳妇没有做农活的天赋与经历,想到她虽然大字不识 一个,但是心巧手也不笨,就极力说服当家人极尽全家所有,让这个刚过门不久 的媳妇去拜师学习缝纫。 尽管她目不识丁,但很快就学会了缝纫技艺;只要“政治气候”允许,她就 以给别人缝制衣裳为自己的职业;慢慢的,还变得有点名气了,竟然还收了学徒、 当上了师傅。我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我小学一二年级的班主任就曾经是她的学徒 ---那个自豪、优越感觉伴了我一辈子,到现在一想起来还觉得浑身暖洋洋的。 等到我要上学的时候,父亲从部队复员转业回到家乡,我们全家就在靠近长 江的一个小村庄定居下来。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,“割资产阶级的尾巴”开始盛 行以至于登峰造极,包括缝纫的一切“副业”都不允许了,母亲只好全职在农田 劳作。与其他农民相比,那些插秧割谷带点“技术”性的活计不是她的强项;结 果,喷洒农药、施洒化肥、甚至搬运重物就成了她一年四季的主打活计,这也直 接间接促发了后来母亲英年罹患顽疾恶病。 那时的她,一回到家,满身的农药味,汗水伴着泪水,说起话来,有气无力。 但是每天晚上,她都要向我们重复叨唠她的口头禅---“书中自有黄金屋、书中 自有颜如玉” ---借以给她的子女增加读书的动力。只有在这个时候,母亲的声 音才充满了活力、两眼也一下子熠熠生辉了。 1979年,我考上了位于峨眉山下的西南交通大学,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, 打心里高兴、自豪,不时的自我嘀咕:“老子的北儿考上了大学,就是喝药水, 老子也高兴,别说打农药了!”(“北儿”是我的小名。) 不料,就在我大学快要毕业的那一年,母亲突然昏倒在农田里,神志不清胡 言乱语起来;紧接着,病情飞速地恶化,被送往荆州地区的精神神经病医院抢救。 有几次,都要病危神志完全不清了,但是,只要别人向她喊一声“北儿”,她的 症状就会神奇地减轻一些,缓过劲来后还喃喃自语地说她的“北儿”是个大学生, 正在考研究生,比一般的大学生更加聪明,……。 在医院里呆了几个月后,她的病情开始稳定并且好转。但是从此以后,她就 丧失了“劳动”能力,好在生活还可以自理,有时候,还可以帮助父亲做一点简 单的家务。后来在我女儿出生后,她还曾经到武汉帮助照顾了一段时间。十几年 前,父亲去世后,母亲的精神、身体也就开始恶化,离不开家人的看护了。 最近几年,她身上时隐时现的恶性病灶开始显现,不时地感觉疼痛,言语意 识也更加频繁地失控。不过,对于“外人”,甚至包括非常亲近的亲戚,她都隐 藏很深,像一个正常人。只是仅仅只有她的子女在旁时,没有顾忌了,她才呈现 神志混乱的特征,说一些非常极端的话语。特别是当她的疼痛加剧时,表现完全 不是一个常人了。我不时地暗想,母亲这样大的年纪,碰上这样的顽症,加上随 之而来可怕的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,对她本人及亲人,都是一种折磨,但愿…… 两个月前,母亲猝然、安然地走了!对她来说,也算是一个解脱,是对自己 子女的最后一次眷顾安抚;对我们后辈来说,除了悲伤之外,还有唏嘘、叹息, 更有无穷无尽的思念…… 现正值五月立夏、天气开始还暖变热。我家住处的乡村,离美加边境上的大 瀑布不远,却正呈现春天的气息。在自己“黄金屋”家居的院子里,“颜如玉” 妻子种植的各种颜色、各种类别的花卉五彩缤纷、流光溢彩:那艳丽而不妖娆、 高贵而不张扬的玉兰;那层层密密、紫红粉红的紫荆;那“寂寞泪阑干,一枝带 春雨”的梨花;那“仙子凌波、骨玉水沉”的水仙;那花朵似王冠、绿叶像宝剑 的郁金香;更有那国色天香、雍容华丽的牡丹 ……。在我想象的脑海中,我将 这些鲜丽锦葩连缀成一串串美丽的花环,敬献给我亲爱的妈妈。 在这驰念缅想的追思里,我内心不停地用我的乡音呼唤“姆妈”;不一刻, 我似乎听到了某种回声---那是来自家乡几千年前的古老楚国的乡音。我立刻翻 开楚辞,诵读起来,……,我读着那带有“兮”字的韵文,一遍又一遍,越读越 难以释怀,就情不自禁地打开计算机,于神思梦游中拟就一篇仿古“兮”文,借 此尽情地呼唤“姆妈”--- 时维辛丑兮孟春, 序属三月惊蛰。 姆妈寿寝兮往生, 荆楚孱陵旧都(1)。 列缺霹雳兮电闪, 余惶惶乎茫然; 欲乘鸾鸟兮归去, 新冠蚩尤封关。 星不明昭兮月暧, 穹窿蟊贼腾翻; 银河浑浊兮天暗, 灵槎失渡汗漫。 且居他国兮异乡, 万里之外一隅; 涕泪暗洒兮衣襟, 空对东方阎闾。 ---- 忆惜农活艰难兮, 身怀缝纫而不许; 旱田水田辗转兮, 喷洒农药无断续。 逮逢英年病发兮, 奄奄一息终存幸; 昏昏沉沉迷惘兮, 唯闻“北儿”能唤醒。 从小无缘习字兮, 自己姓名不认识; 诲予殷殷秉烛兮, 黄金屋里颜如玉。 ---- 七年峨眉兮修行, 婉转江城而未功(2); 迤逦崦嵫兮西洋, 一别音容乎蒙眬。 及至安顿兮异域, 寸草难晖乎三春; 哀哀慈母兮猝逝, 噭噭吾予乎失魂。 踱黄金屋居后院兮, 纷总总其蕙茝; 览颜如玉妻栽培兮, 斑妍妍之花卉: 倩冰洁玉兰之魂兮, 高贵而不张扬; 揾凌波水仙之魄兮, 典雅自有清芳; 捧欺雪梨花之灵兮, 恬澹随风飘飏; 委倾城牡丹之神兮, 国色天香艳靓; 拾紫荆之落蕊兮, 启惓惓之念思; 执枫树之曳叶兮, 忆谆谆之教诲。 两眼穹隆兮茫搜, 浪浪兮泪奔; 一声姆妈兮长嘶, 涟涟兮涕喷。 携芸芸之华锦兮, 乘丰隆以上路; 游仓仓之天宇兮, 冀音容以一睹--- 芳菲菲兮敬呈, 伏惟拜乎尚飨! 【注:(1)孱陵,家乡公安县旧称;(2)江城,指武汉市。】 (二〇二一年五月八日,于美加大瀑布大湖边乡村陋室,母亲节前夕,母亲 仙逝两月祭文。)